那天在下班的公车里，我突然看见了她。
在零星几个站立的乘客间，她自得靠在窗旁的身影有些疲惫，却还是保持着挺立的背形。
像她一直以来站在寒风中的身子，即便被锅里的热气熏到犯孕吐，还是踮着脚尖撑住，给你递来一碗刚捞上来的肉片。
但她现在穿着一身白领制服。显然她也看到我了，惊喜之中忙不迭笑了一下，起身走到了我面前。
“孩子生下来啦？”我看着她平坦的小腹有些陌生。
“嗯嗯，现在放在家里让我妈带，我出来上班。”
“哦……那个摊子不摆了吗？”
“你好久没来了不是吗？还是会摆，不过只在周末的晚上……毕竟大家都喜欢，不想让它消失嘛，也是我和孩子爸爸在一起的见证……”
贰去年过完寒假的二月份，我开始到《厦门晚报》实习，借住在集美大学的宿舍里。
“小高三”宿舍楼下是孙厝路口，那里常年摆着各种小吃摊，一入夜便挤满了外出觅食的学生，水煮的烟雾跟烧烤的油烟相混，常常掩住了来往行人的面容。
有一个卖福鼎肉片的摊子却特别醒目。那是一对特别年轻的男女，女生绑一个高高的马尾，戴一副斯文的眼镜，舀肉片的动作温柔小心，细看才发现她大着肚子。
有出采访的日子里，回到集美已经是晚上十点多，我常常会到他们的摊子买一份肉片当夜宵。
第一次买是因为对他们的好奇。女学生模样的老板娘隐在沸水的浓烟里，浑圆的肚子贴着放锅的桌子，脸色却是从容淡定的，连那肉片的形状，都因为她的细心，而显得块块均匀秀气。
第二次买是因为好吃……一年多过去了，我至今没吃过比他们摊更好吃的福鼎肉片。肉片Q弹，却绝不会让你嚼得费力，我猜是因为他把肉筋都剁碎了，咬起来的口感才如此流畅。
通常是男的在一旁剁肉，一块猪后腿上的精肉摊在案板上，他一手一把刀子细细地剁，剁到后来案板与刀碰撞的声音奏成了固定的旋律，中间没有半点杂音。
男人应该是完美主义者，当他在搓肉的时候，左右手使力的方向也是一致的，他一股作气搓十分钟，中间的力度跟方向保持在一定的平衡，好像二人转演员在抖着手中的帕子，不容许有半点失误。
这时女生会一边往他的肉团里洒淀粉，一边顾着锅里的开水，等到淀粉与肉团完全融为一体了，她便用小勺子一片片将肉削进锅里，不一会儿满锅都浮着白胖胖的小船。
汤头滚烫，洒满了紫菜和大块的生姜，男人说一定要加他特意从老家带来的米醋和辣椒，那样才是正宗。一勺下去满口热辣，一腔暖意送来米醋的酸甜，好像是怕你在湿冷的南方没人供暖。
买多了次数后便熟了。好几次回来接近十一点，他们快收摊了，给我煮了最后一份肉片，我们便在这过程中聊了起来。
叁
他们果然还是学生，是北京某工业大学的研究生。
俩人是在一次福建老乡聚会上认识的，女生是厦门人，男生是福鼎人。通常听到福鼎大家就会自然而然跟上肉片。
“我以前在厦门念高中的时候，经常会吃学校附近的福鼎肉片，来到北京都吃不到那个味了。”
“我会煮，因为我从小看着我爸爸做这个给我们当早餐，下次若是方便，我可以煮给你吃。”
一来二去，俩人就好上了，在外租了个房子，住在一起。
知道怀孕的时候，女生其实是很慌乱的，俩人都有课题在身，小生命的到来，无疑给所有的计划都划上了休止符。
“那他当时煮的肉片也是这个味道吗？”
“不是的，当时北京冷，他会加很多生姜，吃了直掉眼泪……他以为我觉得不好吃，所以就一直在变换口味，后面有了小孩，汤头便偏酸一些……”
那段日子他们整日思考着解决的办法，可是两个选择听起来都是末路：如果要继续研究，小孩子就要打掉，如果要小孩，前途就有可能完蛋。
最后他们做了个最大的决定，跟学校申请休学，回女生的老家厦门，把孩子生下来。为了向女生的父母证明自己可以承担责任，他选择用最熟练最快生钱，同时也最辛苦的方式谋生。
“学业还可以继续，小孩子打掉了，他就再也没了。姐姐告诉你，真正相爱的人，怎么难都会选择留住孩子。”
肆“去年八月份，孩子出生了，是个女孩。”公车即将到达我要下车的站点，我对他们的回忆也到了尾声。
“你好久没来了……现在每逢周末，我都会和老公去孙厝那边摆摊，学生客人越来越多。”
“我毕业了，结束了实习，现在住在岛内，所以比较少去集美了。”
“我们决定先在厦门上班，做点基础的业绩，等孩子大了，有了点积蓄就一起带到北京，接着完成学业。”
“那真的太好了！”
“有空还是希望你过来吃个夜宵，太晚了不方便回去，可以住在我家。”
“会的，我当然会去，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福鼎肉片。”
“蔡塘广场站，到了，开门请注意，出门请小心。”
“我得下车了”，我跟她摇手拜拜。
车门关上了她还在用嘴型对我喊着：“一定记得再来吃呀！”
我隔着车窗，对她比了个OK的手势，天越来越冷了，是该吃一碗福鼎肉片了。
注：福鼎肉片起源于一个美丽的故事。传青年吴三为追求苏姑娘，取一斤瘦肉加淀粉创造此物烹调，一下款待八位客人，终经受考验抱得美人归，故该物又名”肉圆“，意为圆了吴三跟苏姑娘的婚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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